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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章 黯然退场

这一夜,秦庸睡得不是很安稳,做了很多梦,可醒来却又一个都记不全,梦里出现了很多人,有先帝爷,有太上皇,有童静,有梁平川,甚至还梦到去向颜青摘讨酒喝,他不由得有些不悦,这些人要么身死,要么落魄,怎地就全都出现了。

很快,他就得到消息,说皇帝给了陆守夫上柱国的称号,这再明显不过了,皇帝已经站到了陆守夫一边,秦庸心中淤积,险些昏倒,在周围人的扶持下好不容易才恢复平静,立马穿好官服,准备入朝。

可刚出府门,就碰到一对内卫,领头者是内侍太监。

“老奴见过相爷。”

“王公公,你怎么来了?”

“陛下让老奴来给宰相带几句话。”

秦庸行礼欲拜。

王公公伸手扶住他,轻声道:“陛下特地说了,宰相不必行礼。”

“王貂寺,到底何事?”

内侍太监王林将秦庸扶回府中,这才缓缓说道:“相爷,陛下让老奴过来传话,说让相爷这两日先不要出府,过两日陛下会亲自来看您。”

“什么?王林,陛下到底什么意思?”

“相爷不要动怒,陛下知道您一旦知道陆将军被封了上柱国一定会气火攻心,陛下说他此刻不宜与宰相争论,怕宰相年纪大了身体吃不消,所以让您老人家先在府中修养两日,陛下腾出空来会亲自来看您的。”

“不行,我要见陛下。”秦庸边说着边往外冲,结果刚踏出府门,便被内卫拦住。

秦庸怒意更甚,吼道:“你们要做什么?”

王林不紧不慢的跟上来,还是轻言细语的说道:“相爷,老奴等是奉命行事,还望相爷不要让陛下难堪,陛下说会来看您便一定会来看您,宰相切莫急躁,否则会坏了陛下的大事,到时候可怎么交代呀。”

“陛下,不,一定是陆守夫,不行,我要见太后。”秦庸继续想要往外面奔去。

王林一挥拂尘,自己先闪出门外,最后示意内卫关门,这内卫将秦庸一把推进门去,然后直接锁了相府的大门,任凭秦庸在里面鬼哭狼嚎也毫无反应。

王林不由得叹息一声,这相府大门曾经有多少人想要拼命往里挤,可现如今却是里面的人拼命想出来出不来,人生无常,大概就是这个样子了。

秦庸在府中先是狂怒不止,甚至打算让护院硬冲出去,但几个文士劝他说门外守着的是内卫,那便代表着皇帝,既是皇帝旨意,此刻硬闯不说能不能成功,就算成了,倒真的会让陆守夫抓住小辫儿,到时候便真的百口莫辩了。秦庸好不容易冷静下来,很快又陷入绝望,他知道当今圣上的个性,温谨淳朴,没什么主见,可即便如此柔弱之人现在也已经下定决心要将他这个宰相舍弃,那便说明这次是真的没什么回旋的余地了,他不由得想起昨晚的梦境,难怪啊,都是些故人,他秦庸怕也很快会成为别人口中的故人了吧,新人柴房亦生辉,旧故门庭可罗雀。

他知道太后很快会得到自己被软禁的消息,那时候就有了回旋的余地,可是等了两日亦不见任何动静,他知道这一次是真的大势已去了,而现在遭遇与他截然不同的便是陆守夫了,只带了几百人返回政敌环视的泰安,不曾想几日之间便成了名声显赫的上柱国,一时间门庭若市,炙手可热。

与陆守夫一样心情愉悦的还有自渝州返回之后一直隐藏在市井之中的戚凝玉,这个当年险些将其灭族而不可一世的天朝上国现如今已然是吹弹即倒了,这么些年的暗自经营总算是有了结果,眼下看来,他们就算不再暗中使力,任意一方势力都已足以让大渊万劫不复。

宋骁没有食言,在软禁秦庸两日之后,真的亲自到相府去看望秦庸。

早前只是半头微霜的秦庸两日之间便已如白雪盖头,算是真的有了一甲子的老态。

“陛下,你来看老臣了,陛下,臣恭迎陛下。”秦庸泣不成声。

见到失魂落魄的秦庸,宋骁强忍住泪水,伸手扶住他,柔声道:“外公,不必多礼了。”

听到一声外公,秦庸更是老泪纵横,颤颤巍巍的起身,哽咽道:“老臣知道陛下不会如此决绝,是不是那陆守夫胁迫陛下,陛下,老臣愿以命换命,必让陆守夫血溅三尺。”

宋骁微微摇头,说道:“宰相,这是皇城,陆守夫没这个胆子,这一切,确实是朕自己的意思。”

“陛下,你这是为何,你可千万不要受那陆守夫蛊惑呀!”秦庸愤怒而又无力的说道。

“宰相为大渊辛苦操劳几十年,也该休息休息了。”

“陛下,老臣到底哪里做错了,你为何宁愿相信那居心叵测的陆守夫也不愿意相信自己的亲外公?”

“朕没有相信陆守夫,也没有不信宰相,只是死马当作活马医罢了。”

“陛下!”

“宰相你不必再说了,朕已经决定了,从今日起,你卸任宰相一职,即刻回老家去吧,哦,这老家估计是回不去了,朕另外给你挑了一个好去处,朕会派人送宰相前往,那里远离庙堂,山清水秀,是颐养天年最好的去处了。”

“陛下!”秦庸吓得再一次跪倒在地。

宋骁忍着心中悲痛,再一次扶起秦庸,缓缓道:“朕答应过母后,会保你性命无虞,可你留在泰安一日,陆守夫就会防着你一日,你也就一日不得安宁,惟有远离朝堂,去那陌生之地才可保性命无忧,这是朕能做得最好的安排了。”

“陛下,老臣一走,陆守夫在泰安便真的会肆无忌惮了,陛下何以说这是最好的安排?”

“相爷,您为何还不懂陛下的良苦用心呢?你……”内侍王林看得有些着急。

宋骁摆摆手,止住了王林的话,自己接话道:“宰相,朕不是不知道陆守夫的用心,可是无论怎么说,宰相在军务上已然是力不从心,只有他才有办法对付程锦尚这些叛贼,朕会为了大渊江山付出一切,宰相此去除了家眷和贴身侍卫,其余府丁佣人就地遣散,另外,朕会将自己的孩子混在相府的家眷之中,宰相一定要替朕照顾好他们。”宋骁看似毫无波澜的说道。

“陛下,事情当真到了如此地步吗?”秦庸听闻宋骁的话这才意识到他的用心,顿时既惊讶又羞愧,看样子,这个在他眼中一直温谨怯弱的皇帝还有很多他不曾见识的品性。

“宰相无力挽救颓势,朕就只有假借他人之力,与虎谋皮,总归是有风险,朕只有在没有任何后顾之忧的前提下才能放手一搏,陆守夫想要兵权,朕就给他,至于会造就什么样的后果,朕都会一人承担。”

“陛下,陆守夫信不得,他一旦得势,必然会害及陛下,还望陛下三思。”

“朕心意已决,宰相不必再多言,趁陆守夫此刻在泰安根基还不稳,宰相抓紧离开,太后已下定决心与朕共同面对接下来的危局,至于太上皇,这本就是他的江山,他想走朕也不会同意,王林,你留下,待宰相离开泰安后再回宫。”宋骁说罢便径直离开了,剩下不知所以的相府众人。

秦庸在王林的不断催促下终于在城门关闭之前出城,一步三回头,步步是不舍,回回见眷恋,这是他数十年耕耘曾经辉煌得不可一世的承载之地,也是他江郎才尽黯然落幕之城,今日一别,恐怕再难踏足了,他不由得又想到了那个寓意深刻的梦,那些载酒高歌的故人,那些恭维,那些怒骂,人生就是一场戏,生旦净末丑各自卖力,是非对错自由那看戏的人评说,唯一遗憾的是自己拼命演绎想要欢喜结局,奈何演着演着最终悲苦收场。

秦庸罢相自觉悲愤不平,但天下人却拍手称道,他自以自己半辈子是在为大渊鞠躬尽瘁、殚精竭虑,但百姓看到的却是他这数十年陷害忠良、祸乱朝纲的恶行,可惜的是没能亲自见到他落魄的场景,不说抽筋扒皮,吐些唾沫那也是能出几口恶气的。

朝廷在确信秦庸安全离开后才发布诏令,说是将秦庸罢相流放,却没有明说去处,陆守夫也不在意,只要秦庸离开皇城,他就可以放手办事,只不过这么些年见识过太多秦庸的手段,他还是暗中派人去打探秦庸到底去了何处。

宋骁在罢免秦庸之后将陆守夫召进宫中,在听了他的部署之后,说了一句话:大渊江山今后便全仰仗上柱国了,朕不会去细想你是为公还是为私,江山在,朕就可以在,江山亡,朕便跟着忘。

陆守夫竟然一时惶恐。

程锦尚放陆守夫返回泰安,本意是让他与秦庸缠斗,却不曾想宋骁忍痛割爱,竟然当真罢了秦庸,转而将兵权交到陆守夫手中,不得不说这算是一个妙招,陆守夫是把打仗的好手,相比秦庸,显然更难对付,无论陆守夫是什么样的居心,将来与朝廷的直接对手肯定是他无疑了,只不过现在秦庸被免,自己起兵的口号得改改了,与瞿红袖、边向禽等人商议了许久,大家一致同意发布檄文,就说陆守夫逼宫,挟天子以令诸侯,进而以武乱政,公器私用,天下英雄得而诛之。

嘿,好精彩的戏。

瞿红袖与戚凝玉心境一致,扳倒一个秦庸无疑就算是扳倒了大半个朝廷,至于陆守夫,她会毫不犹豫的为程锦尚出谋划策,让他二人拼个你死我活,在这二人鹬蚌相争的时间里,卫戎可以放下心来好好整顿靖、安两州的内政,为接下来的变局做好充分的部署。

在休息了好几日之后,邱心志的心绪平复了不少。

好久不曾到外面去转转,出去散散步,貌似更加轻松了一些,只是回到军营的时候不经意间听到营中士兵在谈论兀考先,这些人竟是对他的行为十分赞赏,对他被削去军籍一事反而有些愤懑,在他们看来,中原本就是北方各族的域外之地,北弃要想定鼎中原就必须要用铁腕儿,只有让中原人怕了才不会制造事端,就像当年大渊对付他们一样,就连新辟一片草原都要向朝廷备案,否则便会被治罪,这就叫杀伐立威。

这一次邱心志没有动怒也没有郁闷,这段时间以来,很多事他已经有了决断,只是因为图兰冰穆去了平溪,暂时还无法与之言谈而已。

趁着这段空隙,他仔细推演了一下当前局势,心中可以说是一半忧虑一半欣喜。

图兰冰穆回来之后很快便抽时间去探望了邱心志,见到他精神不错,心里也总算是多了几分宽慰。

“不知先生可知秦庸被罢相,陆守夫一跃成为上柱国,并且立马调兵八万驰援渤州的消息?”

“已然知晓,这确实是谁都没有想到的,不管是皇帝本意还是陆守夫使了什么手段,被陶臣末伤了根基的陆守夫此刻显然又找到了重生之法,眼下局势不仅没有明朗,反而是更复杂了。”

“先生以为,眼下我们该怎么做?”

邱心志看了一眼窗外,再看了看图兰冰穆,缓缓道:“属下这几日对天下形势做了一番推演,目前正在梳理成文,不日便可呈达王爷。”

图兰冰穆有些愧疚的说道:“有劳先生了,有关兀考先……”

“王爷,王爷不必再说此事了,你说得不错,现如今整个王庭除了属下恐怕没人愿意让兀考先以命抵罪,属下若是一味悖众人意愿而行,除了树敌众多还会给王爷难堪,没有必要,不过王爷切记,既然削了他的军籍作为处罚,便要执行到底,否则便是纵容。”邱心志心平气和的说道。

图兰冰穆更是羞愧难当,叹了一口气说道:“先生豁达,冰穆定然不负先生所盼,只是在处理这件事情上,本王确实为难了。”

“王爷不必再自责,孑然一身才可能无所顾忌随性而为,但王爷是北境的王,任何决断都事关百万之众,凡是有为难实乃情有可原。”

“没有先生指点,本王真是会无所适从啊。”图兰冰穆由衷的说道。

邱心志突然内心一动,不过很快又恢复了平静,缓缓道:“王爷谬赞了,老朽身体已无大碍,王爷往返跋涉,想来甚是疲乏,不妨先去休息休息,老朽也抓紧时间将这策梳尽快整理好,好让王爷过目。”

“那好,本王也就不打扰先生了,不过先生呐,时间很充裕,不必急着成书,你身体刚恢复,慢慢来。”

邱心志眉间微微一紧,躬身道:“属下知晓了。”

待图兰冰穆离去,邱心志深深叹了一口气,吟道:“东风穿堂不由主,南来北往终是客。”

陆守夫用朝廷兵力暂时堵住了渤州的防守缺口,陆文昭将朝廷的八万大军全部调往渤州北境,用以防御北弃人,而自己则将主要精力用来对付陶臣末。

陆家与朝廷彻底栓在一根绳上,以宇文甫为首的长宁王旧部明显有了情绪,但好在陆文昭好不掩饰的说了陆家只不过是在借力打力而已,陆家奉的永远都是长宁王一系,这才渐渐打消了这帮旧将的不满,只不过这些人也就是嘴上抱怨几句,现在谁不是寄人篱下,还当真能吃着别人的饭拆别人的灶不成?

陆守夫这一招貌似又让这棋面回到了先前的死局,但陶臣末却不这么看,陆家有了朝廷的兵,但短时间内肯定是改变不了朝廷大军战力不济的现状的,而且这么多人如果没有能征善战的将才有效指挥,那也只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罢了。所谓英雄所见略同,邱心志也差不多是这个看法,他将这些分析很细致的写在了自己精心准备的梳议之上,题了个名儿叫“勘天七策”。

《勘天七策》将卫戎作一策分析,而将大渊朝廷、程锦尚各作了两策,剩余两策则集中在北弃自己,卫戎一策主要是分析了卫戎的国力、兵力以及掌权的聂无相,在邱心志看来,卫戎国力、兵员都十分有限,以聂无相的见识,他不可能真的图谋天下,最多就是在大渊西境建立一个与大渊平起平坐的朝堂,所以卫戎对北弃的威胁并不大。

至于朝廷,因为其与陆守夫机缘巧合之下走到一路,朝廷本身残余的兵力加上陆家的将种,眼下肯定还是有不少即战力的,但是朝廷与陆家定然是各怀鬼胎,朝廷得势陆守夫必然身亡,陆守夫得势朝廷必然改姓,还有一种可能就是纠缠到最后,玉石俱焚谁都讨不了便宜,所以北弃狼骑不必为此担忧,只要打赢该打赢的仗,朝廷与陆守夫必然会相互猜忌以致四分五裂。

北弃最重要的对手还是南境的程锦尚,程锦尚本人心胸开阔,善于用人,又是行伍出身,其对战事的把控自然要比一般人强得多,从之前陆守夫攻打渝州而他没有选择退回地势险要的云阳便能看出,那时候他若是退回云阳,虽得天险据守,但同时也让自己被关在了高山险水之间,以后要想再谋中原必然会困难重重,但他没有这样做,反而让陆守夫无形之中给自己挖了坑,此外,他的帐下文丞武蔚各有所长,瞿红袖、边向禽将他的内务打理得有条不紊,而陶臣末更是得童静亲传,青出于蓝胜于蓝,别说还有王金易、魏文忠、李秀、季河清、王立阳等猛将,所以从此刻起,北弃就一定要将最终的目标对准南境的程锦尚,广派探子收集一切可能收集到的谍报。

最后两策,则侧重分析了北弃自己,北境各部骁勇善战,现如今又对图兰冰穆惟命是从,狼骑的战力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眼下正是图谋中原最好的时机,但要想最终战胜中原各家势力,北弃一定要稳固后方,虽说眼下各部都唯图兰冰穆马首是瞻,可毕竟不都是心甘情愿,要想前方稳进,后方定然不能生乱,其中的关键就是一定不要只将其余各部当作无限的兵员和物资不及方,而是要将其当作自己人,是兄弟才能同仇敌忾,大渊便是活生生的例子。最后,北弃要想入主中原一定要用自古以来中原朝堂的方式,用武定天下,但一定要施仁政,图兰兀考先的事绝不能再发生第二次,不然眼下看来貌似起到了威慑作用,但这种事一旦多了起来,只会激起中原百姓更激烈的反抗。

邱心志竭尽心力将他所有的看法和天下走势的预测全部都写进了这本策论之中,在他看来,他眼下和将来能做的几乎都已经在这里面了。

放下笔,邱心志深深呼出了一口气,像是释放出了心中所有的积郁,尔后合上策论,起身走了几步,环视房中一切,似曾相识却又无比陌生。

他另外还起了一封信,本是打算差人送给常讯和余庆,但后面仔细想了想,自己决意离开就算了,不要再给他人带去什么心理暗示,虽说这信也最多是让他二人小心谨慎而已,但在此关键时刻,难免不会引起什么不好的结果,于是便作罢。

当接到士卒送来的《勘天七策》之后,图兰冰穆饶有兴致的便开始翻读,其中所道可谓是处处天机,图兰冰穆不敢有丝毫错过,以致只读了其中三策便已至天黑,这时候他觉得应该去好好感谢一下这个老先生。

图兰冰穆来到邱心志的住处却不见其人,向守卫问话这才知晓邱心志在写完策论之后便说要出去走走,而且不允许任何人跟着,图兰冰穆觉得邱心志一把年纪了还在两日之内写了内容如此翔实的策论应该是很累,出去走走活动活动筋骨也是理所应当,于是便决定现在原地等等他。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还不见人回来,图兰冰穆莫名觉得有些慌张,按照守卫所讲,邱心志在未时便已出门,现在已经是戌时了还不见人回来,这一趟出门是不是太久了,念及此,急忙命左右出门去寻,至子时,也未见丝毫踪影,图兰冰穆如遭雷击,邱心志是自己近臣,在他的运筹帷幄之下,北弃大军对上朝廷除了冉明栗那一次还未尝败绩,保不准有人想要谋害他的性命,想起冉明栗莫名其妙的命丧黄泉,图兰冰穆顿觉脊背发凉,在大骂了一通守卫之后,急忙调集上万士兵沿途寻找。

到天亮,依旧没有丝毫消息。

图兰冰穆下马,颓然坐在地上,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如果邱心志出了什么意外,那他就算是折了臂膀,更重要的是如此重要的一个人他竟然没有保全他的性命,自己是何等的无能和昏聩。

正哀痛间,突然,他想起了一些事,急忙上马赶回城内。

邱心志就在自己身边,对于天下形势的分析大可当面言说,何故不辞辛苦的要写成什么《勘天七策》,除非他已经决定离开,想起先前与其谈话的种种神情,图兰冰穆更加坚定了自己心中所想。

他一脚踹开房门,将手中兵器随手丢在地上,踉踉跄跄的跑到自己的案牍前,胡乱的翻看着那本《勘天七策》,翻到最后,一页纸单独的写了一封辞别信。

王爷珍启:臣已过半百,本在横流之中怅然,是才无所施亦是自暴自弃,然王爷不弃臣之身衰,数顾寒门,交心言深,拜之以礼,臣枯木逢春,得重展拳脚尽放余晖,是故,所谋能成与否皆应生死追随,死而后已,然本心所顾实属难违,臣在,军令必不可违,无辜必不可死,王爷心系天下却又情重袍泽,以致违军令仍可活,杀无辜还可生,臣心甚哀,然臣虑王爷之所虑亦非全无道理,若臣一心杀违令者立威,下,寒弃人同袍众心,上,令王爷左右为难,是故,臣只得负大恩,隐山林。月隐日升,曙来夜往,臣已竭尽推演之法,总天下形势七策呈予圣王,盈亏安损,尽在其中,勉报王爷知遇之恩,然言不可表世间情,卦难算尽天下事,还望王爷阅之、矫之、变之,此去千里,世间再无邱某人也,山高水长,勿寻勿盼。

图兰冰穆如坠冰窟,他怎么也想不到邱心志会选择离开,难道真的因为自己没有杀兀考先吗?

对邱心志来说,兀考先只是一个引子,之前在桐州,兀考先违抗军令让北弃人在冉明栗手中损失惨重,依照军令,那时候的兀考先就该死,尔后重获重用,却又在平溪闹出屠城一事,图兰冰穆却再一次放过了他,这让邱心志心里很不好受,他对兀考先没有私仇,但数十万之军,如若阵中都视军令为无物,今后哪还有规矩可言?更重要的是,兀考先屠杀百姓一事,北弃众将竟然暗中叫好,如若不及时杀止这股风气,北弃狼骑必成屠夫,他要辅佐的是贤君,而不是刽子手,当年追随图兰冰穆本就为世人所不耻,其后平溪屠城更是让中原百姓对他恨之入骨,图兰冰穆有意保全兀考先的行为更是让他彻底死心,虽说图兰冰穆解释说是怕北弃众将以为是邱心志非要杀兀考先从而引起大家对他的仇恨,但如若事发之时图兰冰穆便果断的下令杀了兀考先,这个误会也就不会存在了,图兰冰穆越是犹豫不决,越是让他邱心志陷入不义之地,既然自己不想让这位对他有知遇之恩的王爷左右为难,那便只有自觉后退,一本《勘天七策》也算是报恩了。

图兰冰穆下令滁、桐沿线严加排查,一定要找到邱心志,但邱心志既然能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那要隐藏自己的行踪又是何其的容易,他知道图兰冰穆一定会四处寻找自己,所以他离开军营之后并未远走,而是就隐藏在城中,直到一个月之后才扮着难民南下,此时的图兰冰穆已然绝望,各地依旧在盘查寻找,但已然不如先前那般紧了。

陆守夫将朝廷驻军调往渤州之后,陆文昭终于腾出了手专心对付陶臣末,只不过他虽然心中憋了一口气但也不敢贸然行事,而且渤州大军前段时间节节败退,也需要时间喘口气,如此一来,渤、渝两军便又在渠坊一带形成了对峙之势。而接下来他要做的就是进一步招揽军心,代替陆文霆成为渤州的二当家,陆文霆被擒,要想赢得自己大哥一系的支持,那就得做一些营救陆文霆的举动让大家看看,在焦连宋的建议下,陆文昭大张旗鼓的派了几队杀手去剑川营救陆文霆,当然都已失败告终,陆文昭并未打算就此收手,做得越多,其他人才会越对自己信服,至于是不是真心要救那就只有他和焦连宋才清楚了。

陶臣末也难得缓口气,他对陆文昭的了解并不多,所以这段时间也在加紧收集有关陆文昭的各方面消息,由滁州传来的一条谍报引起了他的注意,那就是陆文昭当时很可能是有意拖延南下的速度,有关这一点,陶臣末也不是没想过,当时渤、渝两军交战正酣,陆文昭却一直在和北弃纠缠,直到陆文霆战败,陆文昭才匆匆赶来,时机很巧,只不过事情真伪不需要他去过多的解读,只是说如果当时陆文昭是真的有意拖延,那他的用心便极有深意了,如此一来,对付陆文霆是君子对决,对付他陆文昭可就不会那么轻松了,这人的小心思一旦多了起来,那就会很难缠。

依现在的形势,渝州应该不太会易手了,渝州大军也算是有了真正意义上的稳固指挥所,相反,渤州战事只会越来越紧张,想起之前苏枕老先生在返回渝州时托人传来消息说让自己令苏木尽快回到渝州的事,陶臣末便更多了几分私心,于是便决定去看看苏木。

听闻陶臣末要让自己回渝州去,苏木明显有些不乐意。

陶臣末无奈的笑道:“这是苏老先生回渝州前特意嘱托的,我若是再不让苏姑娘回去,老先生指不定得骂娘,你也别让我为难。”

“将军,是不是因为又要有战事发生了?”苏木担忧的问道。

“渤州战事肯定还会持续很长一段时间,但眼下应该会消停消停,你不必担心。”

“真不是将军赶我走?”

“唉,怎么说呢,这是苏老先生的意思,另外,王妃娘娘也时常念叨你,你都出来一年多时间了,真不想他们?”

“想啊,当然想,可是……”

“可是什么?”

“将军此时将我一个人派回渝州,就不怕其他人说你有私心?”苏木略带试探的问道。

陶臣末不由得笑了笑,说道:“苏姑娘这么漂亮一个人,而我呢又经常往你这儿跑,其他人该说的也都说了,多说几句也不是承受不来,再者说,这一次也不是让你一个人回去,军中有些伤员无法再上战场,也都是要回渝州去的,苏姑娘随行还可一路给予照顾,正大光明啊。”

“就只有这么些个理由?”苏木眨巴眨巴的问道。

“呃……实话说吧,我也确实有私心,倒不是说你是个姑娘家在军营不方便,这军营中女工女匠也不是没有,只是怎么说呢,其他人向来都是做这些活儿的,顺手了,你不一样,军营太苦了,再加上你父亲年纪也大了,他老人家天天提心吊胆,你于心何忍?”陶臣末为了说一句话,加了很多点缀。

“做这些事不都有个开始吗?”

“不行,这一次无论如何你都不能再留在军中了,先回渝州吧。”陶臣末正色道。

“好,将军让我回我就回。”苏木略带几分俏皮的说道。

“啊?”陶臣末没想到苏木竟然又这么快答应了,突然有些惊讶又有几分失落。

苏木歪着脑袋看着陶臣末。

陶臣末赶紧接着说道:“哦,那行,你抓紧收拾收拾,我会让曹焕带一些将士送你们回去。”

苏木微微点了点头,突然特别不舍。

“那将军什么时候回渝州?”良久,苏木才问到。

陶臣末意味深长的看了一眼苏木,微微一笑,说道:“我希望我们可以在泰安再见。”

“好,将军,你可不要诳我,我们泰安城见!”苏木眼中有泪花,但却说得十分坚定。

陶臣末笑了笑,这才离去。

答应得倒是十分痛快,等真开始收拾东西,苏木才觉得不知所措,其实在这军营之中随身携带的东西除了两套换洗的衣服就是一些简答的药具,要搁在平时,一刻钟不要便能收拾得妥妥当当,可今日不知怎么的,就是觉得收拾不完。

“她答应了?”任蒹葭问道。

“答应了,比我想象中要痛快。”

“我这妹妹深明大义,只要知道你是为她好,她不会给你添麻烦的。”

陶臣末有几分不好意思,缓缓道:“这是乱世,身不由己啊。”

任蒹葭笑道:“陶将军怎么又来了,乱世有乱世的过法,自古以来,和平盛世又真能有几天,卑职算是明白了,将军你啊也只有在战场才能豪气干云。”

陶臣末无奈摇摇头,论想,谁愿意刀口舔血,谁不愿意闲情别致妻儿环绕?

“对了,北境有消息传来。”任蒹葭说道。

“噢?有什么重要消息吗?”

“将军可还记得之前有谍报说北弃人在南下的各个关口严加排查吗?”

“自然记得。”

“刚传来消息说,北弃人排查并不是在找什么探子刺客,而是在寻找邱心志。”

“找邱心志?邱心志失踪了?”

“据推测说是因为兀考先在平溪屠城一事,他与北弃王起了分歧,尔后悄然离开了北弃王帐,下落不明,图兰冰穆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四处寻找,只不过直到现在都还一无所获。”

“图兰冰穆放纵手下滥杀无辜的恶果终于开始显现了,邱心志一腔报复可也定然不愿为祸中原无辜百姓,这么说来也不是说不通,倘若他真的离开了北弃王帐,图兰冰穆可算是毫无防备的就折了一条臂膀啊。”

“图兰冰穆鸿鹄之志,却为何会在这件事上犯迷糊,为了保住一个屠夫却失去了一位鬼才,怎么看都得不偿失啊。”

“是人都会有弱点,图兰冰穆在大渊为质多年,深知北弃人在大渊天威之下所受的屈辱,所以不管他志向到底是什么,其根本目的还是为了给北弃人争一口气,所以他不会轻易向自己人举起屠刀,这可以让北弃人拧成一团,但也会让其他人更憎恶他们。”陶臣末此时不由得想起了当年在泰安遇见的那名谈吐豪迈志向高远的北弃质子。

“邱心志一走,北弃人的战略恐怕会随之发生转变,平溪的事说不定会重演。”任蒹葭有些担忧的说道。

“图兰冰穆如若还不能从邱心志的离开一事上有所顿悟,恐怕中原是容不下他的。”

“还有一事,”任蒹葭说道“士子殿下请求去前线巡查。”

“王妃娘娘将他留在云卫是为了给他机会建立军功可不是让他冒险深入敌后的,前线巡查还是让季河清负责,世子殿下就不要去凑这个热闹了,要真是出了什么岔子,我可是没脸回去见王妃呀。”

任蒹葭忍不住笑道:“咱们这位世子爷可真不像其他豪门贵胄,一点儿娇气都看不出来,自打来到云卫,每次与敌交手都恨不得冲在最前面。”

“毕竟是从小就在军营长大的,可是性子太直了不见得都是好事。”

“噢,将军为何这么说,要世子殿下真是那种花花肠子很多的人,那咱们的日子可不好过呀。”

陶臣末别有深意的笑了笑,说道:“王妃将他留在云卫锻炼他是其次,其实最重要的还是有意让他在军中混个脸熟,毕竟现如今的士子殿下很可能是将来的太子爷。”

任蒹葭恍然大悟道:“将军想得果真长远,这么看来,咱们以后得更加小心才是,可真不能由着殿下的性子来。”

“是啊,王妃娘娘将殿下交给我等,其实我是不太愿意的,只是娘娘信任,盛情难却,若真是阵前杀敌有什么损伤倒也说得过去,就是怕别有用心的人借机生事,那才叫麻烦。”

“将军是指先前王将军等人遇刺的事?”

“是啊,我也刚收到渝州来信,天机院已经基本查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这其中穿插着朝廷、卫戎等各股势力,说不定还有渤州陆家,反正谁得势谁就会遇到麻烦,现如今云卫势如破竹,先前归一城的危机机缘巧合之下被化解,谁也说不准将来会不会出现更可怕的对手,这些人能让归一城的城主亲自出马,手中还有多少牌不得不让人担忧。”

“那要不,将军借此机会让殿下也回渝州去?”

“苏姑娘于你我可以说是有私人感情在里面,她也接受,可这士子殿下是带着他自己都不知道的任务,不说他现在同不同意,就算是同意了,回到渝州之后不久也还是会再来的,与其如此倒还不如先担着,只不过多几分小心便是了,北边儿还有其他消息吗?”

“暂时没有,只是请示说要不要寻找邱心志的下落?”

陶臣末想了想,说道:“邱心志的下落不用刻意去找,如果有可能倒是可以打探打探当年长宁王遇刺的有关消息,现如今滁州落在北弃人手中,当年的往事没有了当事的陆家人说不定就会冒起什么沉渣。”

“好,我这就去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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