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
御书房内。
一只黑鸽扑腾扑腾停在窗沿上。
夏侯靳走过去，抓住黑鸽，从它脚上取下小丸。在火上细细烤了一会，待一股黑烟腾的冒出后，这才捏碎，从里面取出一张纸，展开。
鸽子是风雨楼的，黑鸽专门用来夜间短距离传播消息。
多年来，萧轻舟一直住在京城，可那次以后，他便再也没进过皇宫。
多年的好朋友，竟几年不曾见面。
萧轻舟的住所与皇宫离得不远，再慢的鸽子也不可能飞到黎明，这黑鸽也就基本上成了萧轻舟与夏侯靳的专用通信工具。
“李憬臣又出宫了……”夏侯靳将纸条捏在手上，瞬间后化为灰烬，他感慨的说。
身后的尤青不知如何接口，依旧静默在那里。
李憬臣乃位于轩国南方西凉国的王。
这些年，西凉国发展极为迅猛，不光是军事的强大，更为恐怖的是，它的经济极其繁荣，民众相当拥护在位者。
李憬臣有句名言：“一个皇帝的首要职责，不是发展经济，不是强大军事，而是维护社会的公平和正义，保障社会弱势群体不被淘汰！此为国之根本。”
这些年来，西凉虽强大，将士们将边关守得固若金汤，但李憬臣似乎对国土扩张毫无兴趣，周围不乏弱小之国，李憬臣从来秋毫不犯。
据风雨楼探子回报，西凉的军事力量早不弱于轩国，甚至可能更甚一筹。
“尤青……”夏侯靳走到窗前，抬头望着空茫茫的夜空，“你可知道，朕最羡慕的是李憬臣哪一点吗？”
“微臣不知。”
夏侯靳苦笑，不自觉的抚上腰间的玉玲珑：“不是他的科举制笼络人才，也不是他的重商政策，甚至不是国家机构强大到可以让他几个月几个月撒手出游，而是这么多年，陪伴他左右的，终有一心人。”
西凉无后，天下皆知。
西凉不仅无后，偌大的后宫，更是连一个妃嫔都没有。
传闻，李憬臣三年前登基时并无妻妾，后在一次出游中邂逅一女子，宠爱之至，直接接进皇宫，却不知何故，并未册封。
几年来，不知压下了多少大臣要求充实后宫的奏折。去年，他更是一道令下，说后宫就住了一人，将大量的奴婢丫鬟纷纷遣散，省下一大笔开支。
每次出宫，便都是这位女子陪伴。
登高望远，出海遨游，好不惬意。
至于这位女子究竟是何模样，恐怕除了李憬臣与极少的宫人，世上没人知道。
风雨楼的探子倒是专门去探过几次，皆无功而返。而风雨楼每年的第一美人榜，自从完颜辰坠崖后的第二年，天下第一美人的位置就一直是她。
据传，当她出现时，便是天地寂然，百花暗淡。
不过，这位女子究竟是何模样，是何名字，与夏侯靳却是半点干系也无，此刻，他心心念念想着的，便只一人。
“以前，辰儿说过，以真心换真心。李憬臣与那女子，便应该是那种情形了吧？作为一国之主，他竟能为了一个女子，弃了整座后宫。”
倘若那时，他哪怕看见一丝自己的真心，恐怕，后来的结局便不会是那样了……
可是，世上没有如果。
“皇上……”尤青看着夏侯靳的模样，有些担心，劝慰道，“皇后已故多年，还望皇上以龙体为重。若皇后泉下有知，也不希望皇上相思成疾。”
“辰儿……”夏侯靳咀嚼这两个字，眼中似有晶莹，依然望着窗外，“我如此伤她，只怕，她恨不得我早点……”
“不会的！”尤青急急打断夏侯靳的话，“当年征战之时，皇后连普通士兵的生命都那样珍惜，何况，她是一心爱着主子。属下一直记得在后方帐篷里，她挨个给受伤的士兵洗脓水，包扎伤口……”
“当年在战场上？我怎么不知道？”夏侯靳惊愕。
当年，他带着完颜辰攻打京城，很大程度上便是为了做给完颜瞳看，让他知道自己与完颜辰多么恩爱，自己多么在乎他这个妹妹，却从来不知，完颜辰居然在后方，劳心劳力，帮他安抚军心。
而这些，她从来不曾提过。
“属下以为主子知道。”尤青声音低哑，犹记得第一次见到尚是王妃的完颜辰，那时，她便让他叹服。之后在战场上，她的种种行为，打动了无数将士的心。
夏侯靳瞌上双眼，双睫悸动。
以为，我知道……
那个时候……每天以军情为重，自己又与她宿在一起，所有人自然以为他知道。完颜辰不提，又有谁会专门对他提起呢？
房间里陷入沉默……
“皇上。”小喜子轻脚轻手走上前来，“夜深了，婉贵妃遣人来请。”
“就说我已经歇下了。”自从完颜辰离开后，偌大后宫，夏侯靳对谁也没兴趣，哪怕是上官温婉，一个月也至多去上一两回。
“是。”小喜子轻声退下。
“皇上……”尤青欲言又止。
“想说什么就说吧。”夏侯靳回坐到书桌前，拿起一本奏折。
尤青一咬牙：“皇上这几年无所出，膝下只有婉贵妃一个儿子，可皇子的出生时间，着实让人顾虑。”
上官温婉那儿子，出生之时，离夏侯靳攻进皇宫那日，不足十月。虽太医说是早产，但朝中大臣，谁也不敢拿皇家子嗣打赌，更何况，册立上任皇妃为妃，已召人诟病多年。
半响，夏侯靳才又问道：“这是军方的意见？”
“不。”尤青否认，“这单是我的看法。”
“尤青，你老实告诉我。”夏侯靳放下奏折，“辰儿的事，你们可怨我？”
尤青“咚”的跪下去，额头俯在地上：“微臣不敢。”
“不敢，好个不敢！”夏侯靳眉头微扬，一股帝王之气顿时迫来。
尤青依旧跪着，明明知道夏侯靳生气，但他并不辩驳，亦不愿辩驳。当日，听闻完颜辰被迫死，军中上下，无不唏嘘，甚至有人抱怨夏侯靳的无情。
但君终究是君，心中再是不平，也不可能有造反之心。
久久，久久……
“罢了，你退下吧……”夏侯靳开口。
“是。”尤青这才站了起来，往外走去。
*
烛光摇曳。
夏侯靳抽出画筒里的画，一一展开。
灿烂的，初入京城站在马车前的她；动情的，在水中嬉戏的她；欣喜的，被封为皇后的她；失望的，坐在宴会上的她；寂寞的，正在看书的她；寥落的，坐在秋千架上的她；委屈的，站在庭院深深中望着自己的她……决绝的，被一个白色身影抱起的她。
一幅幅画卷从眼前看过，他这才发现，她和他在一起的一年多来，她的笑容竟是那样的少，而且，都集中在他与她的前半段时光内。
他的目光最终凝聚在最后那副画卷上。
那日，若不是萧轻舟及时赶来，抱起血泊的她，恐怕，就算她流尽头体内的血，他也半点不知道；
那日，当来自宫中的大队人马一路追杀，她又是如何拼命求生；
那日，若不是自己出现，她会站立不稳，坠入悬崖么，自己对她的伤害，当真让她害怕到如此地步；
那么，当日，在她松手的那一刻，究竟，有没有想过自己……
每每想起这些，夏侯靳就觉得心里一阵阵尖刀划过的痛。
*
“皇上，夜深了，早点安寝吧。”小喜子拿起一件黑色披风替夏侯靳披在身上。
这些年来，皇上是如何思念皇后，他一直看在眼里，再深的罪，再重的辜负，经过这么多年相思，也该相抵了吧。
“小喜子，这么多年，朕一直觉得辰儿她还在人世，你说，朕是不是痴人说梦。”
“皇上，皇后吉人自有天相……”
“你也别安慰朕了，那个深渊，终年毒气层碍，朕派了那么多高手，都无法深入谷底。辰儿，我竟然连你的尸体都无法找到……”
说这话时，夏侯靳如同垂暮的老人，伤心而绝望，他摇摇晃晃的站了起来，走进书房侧的小房间。
很多年前，就在自己刚攻下皇城的那一夜，在漫天火光中，辰儿毒发，在这里煎熬着生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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